文｜Joy Liu

事实是有时候灵魂的丰富，迥非贫乏的语言能够承载，任谁也无法完完全全表达出他的需求，思想或者忧伤。人类的语言就像破了洞的定音鼓，我们渴望奏出让星月融化的乐音，结果却发出只适合让野熊跳舞的粗糙节奏。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摆在你面前那蒙娜丽莎的微笑·

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绘画生涯里的巅峰之作，画作中那个叫做蒙娜丽莎的女子面带神秘的微笑，让人浮想联翩：她究竟是因为谁或者什么笑呢？再或者她真的在笑吗？她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我想到了欧文亚隆在“爱情刽子手”里讲得一个故事（原谅我最近化身为欧文爷爷的一名小粉丝）。一个叫做Marie的美貌妇人因无法摆脱丧夫之痛来找欧文，却因为意外发生了一场事故需要欧文找另一个精神科医生给她做催眠治疗来减轻疼痛。

做催眠期间，Marie曾经两度对着催眠师微笑。一次是在催眠师说“跟自己的医生好好的讲述一下自己的疼痛”时，另一次是在催眠师劝她戒烟，用一个比喻说：“烟就像有毒的食物，你不会用有毒的食物去喂你心爱的狗，对吗？”的时候。

欧文发现，他和催眠师因为对Marie的了解程度不同（毕竟欧文已经跟她做过3年的咨询，而催眠师是第一次见她），他们对于Marie的这两次微笑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催眠师认为她的微笑是她对治疗的认可，而欧文则觉得Marie的这两个微笑都完全是在嘲讽。

因为欧文知道，首先Marie跟自己的医生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医生虽然自己有家室，却一直在厚颜无耻的追求着她并且还对她有过骚扰，所以欧文想象，当催眠师说要Marie好好跟自己的医生聊聊时，她的微笑其实是在说：“呵呵，我会谈的，我会告诉他老婆，告诉所有人，他对我的追求和骚扰。”

而关于另一个微笑，因为Marie的狗特别凶恶而且非常捣乱，欧文曾经就建议她直接给狗做安乐死。所以当催眠师比喻说她不会把有毒的食物给狗狗吃时，欧文猜想Marie的微笑是在表达：“我不会把有毒的食物给自己的狗？呵呵，我刚毒死了一只。”

可惜他们两个都错了。当欧文问Marie为什么会有那两次微笑时，她解释道：“因为我觉得很尴尬。我对催眠师还挺有好感的，他就是我喜欢的男人类型。当他让我跟自己的医生谈谈时，我在想他不会是知道了我跟医生的那些事情吧？而当他用狗做比喻时，我是害怕你难堪，所以微笑着想让他赶紧说完。”

最后你发现这就是人类的局限，我们总以为我们很了解一个人。我们觉得因为自己对对方的了解（比如一个咨询师觉得他非常了解3年来跟他无话不说的来访者），所以像他们为什么微笑这样的小事我们必然是懂得的。可惜我们错了，就是连一个人为什么微笑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根本不知道背后的原因和动机。

我不知道生命中有多少这样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以为我理解了别人的某个行为或者某句话，但可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可怕的并不是不知道，因为我总是可以把自己的理解跟对方核实，或者直接询问对方的行为或者语言所表达的含义以及背后的动机。可怕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我想当然的以为自己知道，然后以此作为我们互动的依据。

·隐藏在语言背后那深深的孤独·

Nathaniel Branden在他写的那本“罗曼蒂克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 romantic love）中写道，我们每个人之所以需要爱情，是因为我们的灵魂无法用任何物质性的东西表达，纵使我们有无数的创作，写了无数本著作或者画了无数幅杰作，都无法让我们的灵魂像其他物质一样被看见。但我们又需要被看见，我们的灵魂和整个生命历程需要被见证，这件事情似乎只能有另一个人帮助我们完成，于是便产生了爱情。（写完之后感觉这一段我像是在劝说自己赶快去谈恋爱，囧......）

初读Nathaniel Branden的书时我差点没哭出来：这不就是爱情对我来说的意义吗？两个灵魂相遇，然后彼此看见，彼此交融并且彼此见证的美好。可是我渐渐意识到，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我看见你微笑时，我真的能够理解你此刻微笑里全部的含义吗？我能够体会你笑容背后的身体感受吗？我也许真的不能完全理解和体会，没关系，你还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和感受，对不对？可是你真的能用语言描述出你的全部想法和感受吗，还是说当那些东西被你用语言描述出来的时候，早就失去了它们原来的丰富和色彩？

欧文亚隆曾说，大脑是通过意象思考的，但是意象和语言之间有很大的障碍。意象充满丰富柔软的质地，具有高度的可塑性与弹性，还有个人怀旧的情绪等等，当意象被生生的塞入语言的框架时，这些东西很容易就不见了。

当然让人无奈的还不止是这一点。首先我们要把自己脑中的某种感受或者意象用语言表达出来就需要从原来的丰盛变成贫乏的语言，然后聆听我们说话的人，就算是全神贯注一字不落的听到我们说的全部内容，也需要再次把我们的语言转换成他们的意象和感受，而这个聆听的人带着自己的信念，认知方式甚至是偏见，所以我们的语言总像经过一层滤网一样，那些不符合对方期待，信念或者价值体系的东西统统被过滤掉，只剩下对方想要听到的东西。

刚刚我说的这个情况还是我们愿意把自己能够用语言表达出的一切都表达出来的情况。很多情况下，我们根本不愿意把自己的某一部分透漏给别人，我们可能会选择把自己隐藏起来，选择把某个部分悄悄的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如果讲述者自己对倾听者有所保留，甚至是说谎，那么倾听者去理解讲述者的可能性会更低，甚至会形成一个完全虚幻的印象。

其实我们每个人对于彼此，甚至是我们自己，都是那个蒙娜丽莎的微笑。正如福楼拜所说的，人类灵魂的丰富似乎远非语言所能承载，一段话被我们讲出来时，早就已经失去了它在脑中酝酿出的诗意和深度，而在脑中流动着的柔软，细腻并且复杂的感受，好像在被我们表达出来时，就已经变得干瘪而无趣。也许这就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孤独，一个灵魂不能够被任何其他人完全读懂的孤独。

这也许是人类的终极孤独。语言本身是如此的局限，但它又是我们彼此交流的最重要方式。

写到这里我可能也有一种孤独，我的孤独是此刻我坐在这里，绞尽脑汁的敲击着键盘，希望能把我内心真正想表达的用我十分有限且蹩脚的文字展现给你，可是我知道当我把它们写下来时，它们远不能代表我万千思绪的十分之一。同时，我清楚的明白，这些文字在你那里会有不同的解读，就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你读到也许基本不可能完全是我想表达的。这，就是语言背后深深的孤独，一个灵魂的孤独。

穿过语言的外套，我们到底要怎样拥抱彼此？

既然语言是如此的“不靠谱”，而它好像又是我们交流最重要的媒介，我们到底要怎样穿过语言的外套，好好的拥抱彼此，看到彼此？

我们首先可能要学会拥抱自己。

7年之前我还是一个理工女，我的父母也不是大家眼中的“高情商”人士，甚至一度我也觉得自己跟别人共情的能力不高。我慢慢发现，不管是高情商还是理解和共情别人的能力，都不是与生具来的，而是我们在不断的修炼中得来的。

我是一个勤奋的学生，但我并非什么“天才”，所以时至今日当我了解的越多，越发现我真的什么都不了解。

我发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自己开始，带着“世界和我爱着你”的那份心情，开始去更好的看到我自己：看到我那些时而细腻婉转，时而波澜起伏，时而宁静简单，时而错综复杂的全部感受，有时候情绪会像洋葱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我愿意全部地看到它们，跟它们在一起，容许它们来我的心上做客，跟它们成为朋友。

看到我的那些想法，那些时而睿智，时而愚钝，时而充满评判，时而充满自责，时而满是骄傲，时而宽容大度的所有想法，看到它们，然后同样邀请它们来我的心房做客，不驱赶那些我不喜欢的“客人”，也不默默祈祷他们消失。我给它们空间去流动，去展开，去跟我对话，那些可能从来没被任何人聆听过的“客人”，我会尽可能聆听它们。

看到我自己不断流动和变化着的过程，成为自己所有经历的“见证人”。不仅看到我的那些“失败”的尝试或者我失去的人们，也同时看到我在这个过程中的努力，我在没有失去他们时共同经历的美好，还有那些虽然可能已经离开我的生命，却永远的改变了我的点点滴滴。我是我自己生命最好的见证者，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真的没有任何人，从出生到死亡，如此忠实的陪伴着我。

我当然渴望有那么一个人，从今天开始跟我一起见证生命的奇迹抑或是悲痛，当然渴望我们活在彼此的过程里创造出一个人时不曾有过的美好，但我仍旧深深知道，即使到了那个时候，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自己，需要被我自己先看到，然后才能被他看到。

当我最充分和真实的看到了自己，我才有机会不断练习着用自己的语言把我看到的自己表达给我爱的人们。我的语言也许开始的时候很笨拙，甚至连一种焦虑的情绪都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汇形容。但是没关系，我可以不断的学习别人是怎么表达的，不断学习更好的觉察自己的感受，更好的通过文学作品或者是他人来积累自己词汇的丰富性和细腻性。我相信随着我的学习和练习，我现在能越来越好的表达自己。

·不要被语言捆绑·

当然最终，我们也需要不被自己和别人的语言捆绑。当我们意识到语言是如此的局限时，我们可能就会明白一个到底：一个人挣扎着说出口的那些话，跟她背后不想说出来的，找不到词表达的话可能有很大差距。

我们可能要去好奇对方说的某个我们熟悉的词，也许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意思，比如对方说“我觉得很难过”，不要以为你理解她的难过，问问她，她的难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为什么难过，需要你做些什么。

我们可能要去洞察对方说话背后的意图，有些时候，抱持着最美好的意图说出的话并不一定很有建设性。那些“难听”的话背后，是不是对方的一片赤诚？我们能不能在表达自己听到这句话觉得有些刺耳的同时，也去欣赏对方的那份初心？

我们可能要去问问对方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跟我们说，有什么话是在刚刚对话的过程中在心里流动，却没有表达出来的？

先看见自己，学会表达自己，同时学会聆听，尽可能的让别人也表达自己。容许自己被看到，也努力去看到别人，这可能是一辈子要修炼的功课。

我突然想到最近的“撩妹达人”宋钟基欧巴对乔妹说的那句：“别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就输了，反正是我喜欢你更多。” 他的情话之所以动听，是因为他看到了乔妹（别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就输了），也容许自己被乔妹看到（反正是我喜欢你更多）。

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但是因为有彼此，也许我们还是很笨拙，但是我们可以不断学习着更好的看到彼此，见证彼此，陪伴彼此，在生命那些珍贵的被彼此看见的瞬间，明白自己的灵魂可以被另一个灵魂点亮……